鱼尾鳞

秋以为期

(十)新生

【本篇林季子视角】


我醒过来的时间应该比小川早一些,在海边醒过来的第一眼就看到了王庆年,他的模样还停留在我儿时见他的时候,似乎从我那年出事到如今二十岁,岁月都没有在他脸上留下痕迹。

听他说,这次旅行还是我提起来的,有段时间魔怔了似的,一个劲儿要去海边,一家人便趁着夏天还没溜走出了一趟远门。我听见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的声音,哗哗地,真实又遥远,王庆年絮絮叨叨的声音却格外近,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些话了,劝我惜命,安全第一。那个我无数次为她弹奏钢琴的女人也从远处跑来,后面跟了一些医护人员,我从王庆年的话里大概知道是我冲浪的时候出了意外,翻进了海里,又被人给捞了出来。但我心理隐隐约约知道不是这样的。我是自己走进那片大海里的。

重生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,我很快意识到我的父亲,王庆年他浑身冰冷,不像个正常人,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海里泡久了,后来一想,确实泡得太久连出租车后备箱里的闷热味儿都给他泡没了,未烧尽的汽油味也都退了个干净。死了以后的味道还比在那黢黑窄小的空间里好闻多了。我躺在沙滩上,细软的金沙混着海风带来的水汽黏在暴露的每一处肌肤上,我顶着强烈的日光,开始思考这样活着的意义。

看着张莲生忙手忙脚把我扶起来,眼中含泪,因为害怕说话都结结巴巴的,我又开始庆幸。从前我有一个神经病的母亲,她缩在躯壳里爱我,我的钢琴声像是她苟活中唯一的安慰,她不仅被林关中剥夺了家庭,连同勇气都被剥夺,包括爱我的勇气、自杀的勇气。现在我有了一个正常的母亲,她说话亲切,思路清晰,她在这片蓝天下表达着对我的爱意,丈夫和儿子、甚至这个世界她都可以触手可及,我的钢琴声成了她生活里的艺术缩影。

我不由地心存感恩。

当救护人员夹着蘸着酒精的棉花伸向我的脖子时,我才知道原来我脖子上出现了一道划痕,借着手机,我看到它只有一根针那么细,长度和我留给小川的基本上一致,此时也不知道是感染了还是怎么样,原本不显眼的疤痕却泛着红色,消过毒以后,它更红了,跟浸过血似的。

伸手摸了摸,它又没流血,我皱着眉头沉思。

那人好像以为我很在意,笑着说道,“没事,大难不死必有后福。”

“这点儿伤疤,过个把月就能好了。”又盯着那细长的伤口看了看,“不丑的。”

“就跟个红线似的,”那人把医药箱盖上,对我笑道,“就当你上辈子的情人给你系上的。”

严肃的气氛顿时被打破,连王庆年夫妇也舒了一口气,脸上逐渐有了笑意。

“系这么紧,我看这辈子也跑不掉了。”

所有人都在笑着,我看着茫茫大海,跟着笑出声。

有一年冬天,小川回来过年,碰到了刚刚失去父亲的我。

绑架案发生后我精神恍惚,沉默不语,一坐着就开始发呆,从日光初见到夜幕降临,不渴也不饿,仿佛光是这片土地的空气便足够让我活着。从前过年他也回来,寥寥数日又飞回去,我只知道有这么一个人,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,那时的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
矜贵的小少爷怎么能够接触卑贱的下人呢,我猜测这就是林关中每次过年都要赶我回家的原因,我甚至能因此拿到一份厚厚的红包,沾小川的光。

刚过完年第二天,本该由张莲生去林家换花,插花,她却一病不起。

新年第一天,林家的每个花瓶都插着枯萎的花朵,这是林关中不允许的,我被叫去清理掉这些没用的花束,并为崭新的林家换上开得正艳的花。

黄莺草与含苞待放的紫色郁金香一同插在花瓶里,我踩着板凳,手里拿着两朵金色半开的向日葵正琢磨着往那儿放才不会被骂,就听小川从楼上走下来,“左边有空,右边也有。”

他下来拿牛奶,这会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他比我大却比我矮,这似乎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。

他并没有跟林姨一样命令我,只是指出了花瓶哪里有空隙。

我看过我妈如何插花,每次我觉得好看的样子,到最后摆出来就会是另外一种样子,母亲在外人面前唯一拿得出手的手艺就这么被其他人指指点点。

我听着他的话,左右各插了一支向日葵,意外还觉得挺好看。

这个家里还是有人知道什么是美感的。

我从板凳上跳下来,拍拍手打算收拾收拾回家了,就听林本川说道。

“就这样吗?”

他端着牛奶,嘴唇上留着一圈奶渍,这模样和他的口音一样奇怪。

我闷闷嗯一声,情绪不高,心里还挂念着我躺在床上的母亲,又想起替林家死去的父亲,灼灼的恨意几乎要满出胸腔,但我不能,因为我们家,哦不,应该是我和我妈还要依靠林家活着,无力感让我意志消沉。

我一言不发地收拾着剪去的绿枝,林本川绕过我拿起桌上的粉玫瑰。

我动作一顿,最开始我看到这个花的时候有些不解,或许是因为林家这么多年来没有女主人的原因,玫瑰花在今天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
冬日的太阳终于在这一刻拨开云雾,金色的阳光从玻璃窗里溜进来落在林本川身上,白衬衣套着黑长裤,显得古板又严谨,他手里却拿着浪漫的淡粉色玫瑰,花瓣上的露珠随着他的动作抖落在手背上。

他看起来不像林关中那样,满身铜臭味,是一个精打细算的商人。

“插上它吧。”林本川两指捏着花梗递给我。

“林姨说家里不插玫瑰。”我小声和他说道,像是怕被人看见,听见。

“扔了可惜,插上吧。”林本川走近一步递给我,坦然地说道,“我太矮了,踩了凳子也够不着花瓶。”

“麻烦你了。”

他似乎是因为国内不熟的原因,待人一向生疏又客气。

我只好重新踩上板凳,接过他给的玫瑰花。

“小心刺。”他提醒道,“你放在中间就可以了。”

“就是……”林本川怕我不懂,想解释一下,但是我听着这口音实在难受,寻着空就把花给插了进去。

“对。”他在下面说着。

一支两支……一共用了七支玫瑰把花瓶填满。

“谢谢,你要喝牛奶吗。”

林本川的牛奶我不喝,见工作完成连忙收拾着残枝败叶就往外走,走到门口一回头,看到金色的向日葵正面朝着我,淡粉色的玫瑰也翘着花瓣悄悄盛开着,林本川就站在柜子下面,抬头望着那束花。

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停留,转过头来,脸上笑意分明,“花很好看,你路上小心。”

林本川学着林姨嘱咐他的模样,轻声说道。

阴郁而沉闷的车厢在这一瞬间似乎消失了,我惊奇地晃了晃脑袋,发现自己胸口处仍是那么窒息。

刚刚是错觉吧。

我小跑着回了家。

假期结束,在林本川回去的当天我又见过他一面,他趁着客厅没有人,偷偷塞了一个红包给我。

我心生厌恶,正要还给他,他立刻就叫了一声林姨,说飞机要赶不上了,这下弄得我手足无措,只能乖乖把红包揣进兜里。

晚上回家以后,我打开端端正正写着福字的红包,里面有一张纸和一根红色的细手绳。

那字潦草像是急急忙忙写下的,我也不认识那些扭得歪七歪八的字,最后全扔进了储物柜里。

等林关中强占了张莲生以后,我被送到德国去读书后,学会了德语偶然想起来,才把它又翻了出来,大概的意思应该是谢谢我帮他插花,这个是谢礼,保平安用的。

我笑着撕了那封信,正准备烧了那红线,却又在瞥见平安两字时停下来,收在了床头。

海浪声伴着海鸥的鸣叫把我从久远的回忆中拉扯回来。

我看看我的左手,又看看我的右手,就是这么一双手拿着刀抹过他脆弱的脖颈。

都这样了,他怎么会给我系红绳。

如果真的有绳子系在我的脖子上,那它一定不会是红色的,它可能是白色的,黑色的,是他从血泊中走来勒死我用的。

至于这红色,我呵笑出声,想起林本川死前流下的那滩血迹,想起他满身血污。

那么多血,什么颜色的绳子最终都要被染成红色的吧。

脖子上的痕迹从溺水后就一直存在,之前那医生说的话现在想起来像是谬言,它依旧红如鲜血,我有时看着总生出一种脑袋搬家的错觉,王庆年整天整天地因为那伤口而蹙眉,仿佛面前的不是一道口子,而是血海深仇,张莲生也担心害怕起来,劝我去医院把这道可怖的伤疤弄了,我斟酌一番决定先往后推推。

饭桌上家人的闲聊是我很久都没经历过的了,被送去德国读书后我时常跟小川一起吃饭,他是我的小情人、是林关中的儿子,做不了我的家人,更别说在林家这个炼狱中了。

我感受着久违的温馨感,态度逐渐改变,对于重生不再那么排斥,但在意外知道王庆年的工作不是林关中的司机而是做园艺时,我仍有些诧异。这算是上辈子童年的我的一个幻想,在父亲死去以后,我总是想着要是他只是一个跟张莲生一样喜欢种花剪枝的人就好了,不切实际的想法变成了眼前的事实,这样的能力莫名让我恐惧,我又在惶惶不安中担惊受怕,在逃避了一个星期以后,我决心去林家看看。

它依旧占据着别墅区里视野最好的地方,银白色的门牌在阳光底下闪闪发亮,像是每天都有人去擦拭一样,光洁似镜,闻声出来的林姨风华依旧,模样还停留在我最后一次回林家的时候,我看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。

我马上就要看到林本川了,这个念头忽然就冒了出来。

我心跳得很快,或许是因为还没有想好要怎么面对他。

我想,如果每个人的样貌都停留在最后一次见面时,那他……

原本在德国幻想过好几次的场景、在小川号上视若无睹的场景、现在我竟然心生抗拒。

从前我可以做到在血泊中波澜不惊地亲吻他,现在我却在林家门口、阳光底下、寒意丛生。

我不想看到他。

“你找谁啊?”林姨拉着门把,露出半张脸朝外张望着。

“林本川。”在惊觉自己说了什么以后,我猛地往后退了一步。

林姨表情疑惑,“你找错了吧,我们家没有这个人。”

我没看到林本川,也没有看到林关中,如我所想那样,他们甚至可能并未存在过,亲耳听到后我在恐慌中默默松了口气,又觉得诡异万分。

为什么林本川会没有出现?我想过他啊。

这想法刚刚钻出来就使我手脚冰凉。

我以为这些日子以来,习惯性怀旧才让我总是想起他。

不想他出现吗?我的答案一直都是肯定的,就像给我再一次机会,我一定会杀了他一样。

我看着西沉的红日,不禁勾起嘴角,心口不一的那个人是我啊。

如果我不杀了他,他也活不下去,我就要死了,怎么能让他活着呢。

亲手杀了他,是必然。

只是,我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,带着轻微的刺痛,好像太痛了一点。

我心里最好的延长死亡时间的办法,在现在看来它像是个最坏最残忍的办法。

我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愧疚。

不对的……这是不对的!他是该死的!怎么死,也该由我说了算。

但为什么他死了,我却活着。

我颓废地蹲在马路上,失神地大笑。

过往的阴谋它是一间我亲手搭建起来的牢狱,我把所有相关的人关在里面,把我自己关在里面,甚至自私地把无关的林本川拉进来,我的死亡是套在这间牢狱上的锁链。

我现在活着,胸腔里还有着一颗鲜活跳动的心。

锁链都没有了,那还算得上牢狱吗?

我连剥夺他生死权利的借口都失去了。

因为林本川,他……从来都不是我的仇人。

我望着前方遥遥的公路,迷茫而手足无措。

动摇的心情如同落入枯草堆中的星火,一点便足以摧毁我寻觅良久的平衡。

我不敢再摸那道疤,它会毁掉我,永远地让我记得过去,而我现在身上没有背负仇恨。

它留着有什么用呢?我开始沉思。

我想起还在家等着我吃饭的王庆年和张莲生,他们需要的是王小秋,不是林季子。

林季子……我回过头望着落日余辉中的林家,他和那天一样,笼在一层金光中。

不会有这样一个人需要了,他从我手里解脱了。

我回了家几乎是立刻就和张莲生商量着去医院除疤的事,从头到尾,只要是能提醒我记起那个无辜的人的疤痕,我都一一去除了,仿佛这样我就能成为王小秋了。

活着的王小秋,死了的林季子都不欠林本川。

手术风险很大,我躺上手术台的那刻觉得这样死去也不错,都是要用刀片划破皮肤的,说不定我会落得和他一个下场。

但老天再次眷顾了我。

在我成为王小秋的第一天,那个需要林季子的人回来了。

他问我是不是从来没想要他出现过。

是的。

从林家回来以后的每一天,想成为王小秋的每一天,我都再也不曾期盼过林本川的存在,甚至连回忆都被我扔了个干净。

这样的人,能够动摇我生存的人,是一定要被抹杀掉的。

我可以计划着和林本川一起死去。

我可以为了血仇而活,也可以为了养育之恩而活,甚至可以为了贪恋曾经那点不够亲情而活。

独独不能为了他而活。



【弟弟视角!算是一篇番外8?_(:з」∠)_】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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